金林
家乡的盛夏,是灰条菜旺盛生长的季节。房前屋后、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灰条菜。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枝叶像巨大无比的地毯铺满了大地。茂密的叶片或呈菱状卵形,或呈宽披针形,像一枚枚灰绿色的鹌鹑蛋,又像一颗颗绿宝石迷醉了人眼。
在物资匮乏年代,灰条菜是家乡人充饥的美味野菜。我幼时家贫,缺吃少穿。每到盛夏,灰条菜就成了我家餐桌上的主菜。放学回家,我挎着菜篮子,蹦蹦跳跳地跟随着姐姐们,在房前屋后揪灰条菜的嫩叶。不大会工夫,嫩叶就铺满了一箩筐。干活还得靠姐姐们,我喜欢在灰条菜地里追蜂撵蝶。那快乐的童年时光,至今仍令人难以忘怀。
那时候,我家的早餐大多吃窝头、喝包谷糁子。母亲把灰条菜焯水后凉拌食用,有时候与包谷糁子一起熬煮。午饭常吃玉米面粉做的搅团饭或者鱼鱼饭,很少吃白面条。为了让儿女们吃饭可口一些,母亲会用一丁点棉籽油把灰条菜炒熟配饭吃。灰条菜又软又滑,很好下咽,是我儿时解馋的佳肴。
那年,我高考落榜,心灰意冷,不愿再复读,想跟随同村伙伴去南方打工。母亲坚决不同意,鼓励我复读,一定要考上大学,用文化改变苦日子。一天,我待在家里心烦意乱,便找出镰刀,背着背笼出门割灰条菜。
我背着满满一背笼灰条菜回家,看见母亲正在喂猪。我欲上前帮忙,被母亲推开了。她说:“你一个学生娃没锻炼过,有啥力气?还没有我劲大呢!” 母亲身材瘦弱,双手费力地提起一大桶猪食,颤颤巍巍地向猪圈走去。猪食槽在猪圈里面,圈门有半人高。母亲提起猪食桶,没有高过猪圈门,就无力地放下了,她的双腿在微微颤抖。我帮母亲把两桶猪食抬进猪圈。母亲早已满头大汗。
母亲整理灰条菜,揪下一束黄绿色的小花说:“你看,一棵草都知道要向世人展示它的美好。你还没考上大学,咋就不想念书了?”我脸红了,默默地低下头。开学时,我又走进了学校,第二年,考上了西北大学。
那年夏天,母亲病重卧床,一周滴水未进。我和四个姐姐日夜守护在母亲身旁。一天,母亲突然用微弱的声音说,她想吃搅团饭和灰条菜。我和姐姐们一阵忙活,做好饭。我端着饭碗给母亲喂饭。她扒拉了两口,推开碗,摇着头说:“好吃着呢,就是咽不下去。”我不能自已,眼泪扑簌簌地落在饭碗里。那是母亲这辈子吃的最后一碗饭。当天下午,母亲在我的怀里闭上了眼睛,再也没有睁开。
次年清明节,我给母亲上坟,赫然看见坟头长出了一大片灰条菜。每年盛夏,母亲坟头的灰条菜越来越繁茂。一直以来,我从未拔除过一棵灰条菜,让它们长久地陪伴母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