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选红
芒种时节,正是收麦的时候。
以前的夏忙是最苦最累的时节。我经历过多年的夏忙收割。以至于现在,每到六月时节,即使出外乘车看见窗外坡垄上的麦黄色,心中也会焦急。住在城里,每到六月,听到路上农机赶场的声音,也会心慌。这是一个农家子弟刻在骨子里的对农事的烙印。今生,怕是忘不掉了。
焦红的大太阳底下,回想当年举着镰刀,站在地头,望着一望无际的麦浪,任谁都要发怵。可发怵归发怵,农人不会犹豫。百米外的一棵树是目标,弯下腰,左手拢麦,右手执镰,麦秸在镰刃下发出“嚓嚓嚓”的声音,抽出两束麦秆,十字交叉一拧,做成麦腰,用来捆扎割下来散堆的麦身,一垛垛的麦捆便在身后矗起来。太阳越晒,天气越燥,割起来越轻,因为这个时候的麦秆最轻脆。可人在草帽底下,脸色热得涨红,汗水从脖子淌下来,从后腰淋下去。脊背的衣服湿了又干了,盐碱画成了云。一天下来,腰会疼得直不起来。我们也拿镰跟在父母后面,攥一把,割一把,割韭菜或者割肉似的。还时不时躺到麦垛上,或者蹲在架子车底下的阴凉里。
农人看向天空,云在天上卷,变成乌色铺开,又起了风的时候,就让人紧张。割回来竖在场里的麦捆要赶紧摞起来,平摊在场院上晾晒的麦粒要赶紧收起来。紧跟着风,豆粒大的雨滴啪啪啪的砸下来,摔在地上。人们疯了一样的抢抓时间,大人拿上杈把、木锨、粗绳,套上车子,慌忙往麦场跑,孩子在后紧跟着,真和打仗一样。向上丢麦捆,垛成麦塔。装麦粒的,邻人互相帮忙。来不及收的,麦粒就被雨冲进水里。等摞好麦垛,收好了麦粒,雨线已经扯匀了。人们这才在雨雾里长舒一口气,终于可以瘫倒在炕上蒙上被子,松散筋骨,美美睡上一觉了。这是老天赏赐给农人们的歇息。
麦捆垛在麦场里,成了山。要打麦了,村里只有一台打麦机,排队轮流着打。打麦机轰鸣着抖动起来,灰尘迷漫,机口得有两个人快速递送麦捆,侧面的麦粒要装袋,麦草和麦糠从机尾喷出来,两个人用杈挑开抛到远处。几个家庭的劳力联合起来才能伺候得起这样的一台“铁兽”。往往从半下午开始打麦了,一直到第二天早晨。我手握钢叉,脚底下是一座摞起来的巨大的麦草山。整个人的脸上脖子耳朵鼻子眼睛嘴里都是黑色的灰尘,吐一口唾沫,咔一口痰,都是黑色的。只有露出来的牙齿是白的。
大人忙了,拿不起杈把,掂不动麦捆的小孩才可以偷空玩自己的游戏。在麦捆里藏猫猫,在暄软的麦草里翻跟头,偷喝大人为农忙准备的野刺梨饮料,或者干脆就蜷缩在某一个角落打瞌睡。
现在,到了收麦的时候,天一下雨,我的心里仍然是惶惶然的。只有在土地里刨过食的人才会懂得“龙口夺食”“颗粒归仓”这些词语所包含的艰辛、汗水和意义。